001
崇明三十七年,京都迎來了立冬後的第一場雪。
大雪鋪天蓋地,埋冇了宮城,待時令至暮,宮道再無人走動。
忽而,儀貞門處一隊內侍奔襲而出,為首的尚儀監掌印太監焦急嚷著:“還不快追!速請容嬪娘娘回來承福!仔細耽擱了聖上的大事!”
美名“承福”,實則竟是剜她的心頭肉給聖上入藥!在前奔逃的姑娘不由加快了步子,可肩頭的大氅實在笨重,她心一橫,隻有將這唯一禦寒之物棄了。
白芷裡麵穿了一件雲錦長裙,領口隨風搖晃,隱約可見瓷白色的皮肉,當真麵如芙蓉,身姿婀娜。
可她痛恨這張臉,若不是姿容出挑,她怎會淪落至此!
思忖中,飛雪早已灌滿肺腑,白芷咳得厲害,嗆得滿臉是淚。
她越咳越覺得喘息困難,漸有溺水之感,白茫茫的腦中唯有一個念頭——活下去!必得活下去!
風雪漸被追捕聲壓過勢頭,白芷回眸,已瞧見鬼魅般的人影映在牆麵,眨眼便要到了。
她不由亂了陣腳,嬌小的人兒狠狠栽在宮道上。
雙手被碎石磨破,綻出數道傷痕,白芷用肘支地,掙紮爬起,又扯到額頭添的傷,視野很快被鮮血模糊。
當真是疼極了,可她不敢呼救,唯恐招致更多麻煩。
衣衫早被雪水浸濕,寒意透過肌膚滲進骨髓,白芷眸光黯淡,她瞭然,宮裡連一磚一石都遠比侯府冰冷。
她本是永樂侯府嫡女,自小容貌傾城,又有才學,在京都風光無限。
不料,父親得罪權宦入獄,她也一落千丈,成了寄養在姑丈家的累贅。
彼時她年十五,稚嫩的臉上初現美人皮相,就被姑丈逼迫赴宴,成了他獻媚求財的工具,撫琴作畫,吟詩對弈,凡是權貴喜歡的,她就得諳熟,若是不肯,必會招致姑丈狠毒的拳腳。
拳頭打在身上會疼會流血,她挨不住,隻能依照吩咐,姑丈答應過她聽話纔有機會見到父母。
白芷總在嚮往這一天,她得好好活,熬到家族平反的那一日。
她所求不多,隻想與家人團聚,安穩過完一生。
十七歲這天,姑丈終於將她獨自送上馬車,她滿心歡喜以為很快便能見到家人,哪知竟是聖體欠安要她沖喜。
待被押進驗身房,白芷終於驚覺所謂“沖喜”,竟是剜她的心頭肉入藥。
宮道上,兜頭而來的寒風吹散了思緒。
餘暉勾勒出她的身影,單薄嬌小,難抵風雪摧殘。
她的順從並未換來與家人的會麵,姑丈反而算計得更狠更絕,竟要拿她的命換自己的榮華。
清淚奪眶而出,但白芷很快止住了哭。
這是她為過去兩年流的最後一滴淚。
此後,她的悲喜隻為自己,前路靠自己去蹚,家人也靠自己去救。
白芷忍痛撐起身子向前匍匐,總得先甩掉尚儀監的追捕。
雙腿與地磋磨多時,早已滿是傷痕,她感到有血溫熱淌下,不多時,便疲憊得再難支應,而身後的腳步呼嘯,像瘋狗緊咬不放。
“娘娘,您乖乖隨咱家回驗身房,也能少吃些苦!”
尚儀監掌印的聲音乍起,白芷未及反應,已被一隻大手攥緊了腳腕,猛地向後拖拽。
那股力道不容掙脫,她的身子隨之搖晃,一連被拖出數米遠。
方纔在驗身房,正是此人試圖以迷香弄暈她,若不是她有所察覺,以出恭為由逃出來,怕早成了他的刀下鬼。
尚儀監掌印笑臉猙獰,道:“娘娘,您誰都彆怨,這都是您姑丈的主意。
不過以血肉侍藥乃忠君之舉,您死後的哀榮一定比活的時候體麵!”
字字似刀,割在白芷心頭,她勢必要為自己掙出一條生路,哪會順了旁人心意去死。
隻是她身子嬌柔,無法靠蠻力掙脫,唯有假意服軟,先穩住他。
“求掌印公公發發善心,這些年我揹著姑丈積攢了不少體己錢,您若放我一條生路,我願意悉數孝敬您!”
尚儀監掌印笑得更深:“誰瞧得上您那仨瓜倆棗?眼下咱家好生送您‘承福’,便是大功一件,聖上自會賞賜。
”
他這是鐵了心要她的命,她痛恨自己無能,生死一線卻毫無辦法,眼前不覺氤氳。
尚儀監掌印雖過眼無數嬪妃,見此絕世美人流淚,仍不由得心軟了幾分,歎道:“您這事除了老祖宗,當真冇人敢救。
可他老人家操心的事多,怎麼會在乎您一個小小宮嬪的生死呢……”
白芷聞言哭聲消停了幾分,這話她聽進去了,那人的名號她一日也不曾忘,他正是迫害父親入獄的仇人!
當朝能被內廷稱作老祖宗的唯有一人,乃是司禮監掌印——沈煜。
聖上貪圖享樂,對他寵信不疑,賜他轎攆許他稱臣。
忠臣被他迫害,朝堂被他把持。
她雖不曾見過沈煜,卻總因他夢魘,她恨他,這墜入深淵苦是拜他所賜!可若他當真能救她的命,就算他是閻羅在世,白芷也甘願低頭去換一條活路。
這兩年她學會了熬,人總要先活著,才能熬將來。
“公公,求您引我去見司禮監掌印!若我留下一命,日後定不忘您的大恩大德!”
尚儀監掌印連連咋舌,鄙夷道:“就你?做夢!依咱家看,娘娘還是省下力氣去求閻王爺,讓他給您來生指個好去處。
”
宮牆上,樹影猙獰似利爪向她撲來,而下一瞬竟有亮光透出,驅散開重重黑影。
白芷瞧見一架轎攆正轉過路口,懸在四角的琉璃蓮花燈一步一搖,映出端坐其上的男人。
她聽見尚儀監掌印小聲嘀咕道:“喲,真是說什麼來什麼,老祖宗怎麼打這兒路過呢?”
白芷急忙抬眸,哭聲戛然而止。
她遙望著端坐於轎攆之上的人,這一眼深長又鄭重,她耳畔唯有琉璃燈盞的碰撞聲,那動靜不大,於她卻撼如春雷。
一個聲音催促道,快!攔住那頂轎攆!那是她自己的聲音。
白芷揚手拔下髮簪,長髮一瀉如瀑,月上枝頭,映出她瞳孔深處的堅決。
她剋製住顫抖,奮力將簪子刺向尚儀監掌印,尖鋒穿破粗糙的皮肉,深嵌入骨,發出咯咯聲響。
慘叫聲撕心裂肺,尚儀監掌印的臉驚窒了一瞬,繼而變得扭曲可怖。
白芷當即逃離了他的魔掌,拖著身子向前挪動,朝轎攆而去。
視野中的人逐漸明晰起來,他身著金線滾邊的赤服,膚白若羊脂玉,五官似精心雕琢,這是世上少有的俊美容顏。
他腰間懸垂的令牌泛著光澤,她努力辨彆,認出自上而下的三個字——“司禮監”。
他真的是司禮監掌印,沈煜!
大風驟起,飛雪在天地間張起屏障,將她與那人分隔開。
白芷被籠罩在宮牆的陰影中,而那人端坐在柔和的燈輝下。
她很是不安,他像巍峨山巔的雲,而她,隻是花盆底兒的泥,說得再直白些,她是來沖喜的將死之人,勢力滔天的權宦當真會可憐一個無名宮嬪?
可她不甘心,她有太多事冇完成,家人尚在獄中,仇人還未手刃。
麵前驟然一亮,白芷這纔回過神,居高位的人竟已摘下一隻蓮花燈,慢慢湊近了她。
藉著燭光,白芷在他的瞳仁中,將自己此刻的模樣儘收眼底。
青絲淩亂披在腦後,衣襟歪斜,露出半截美人骨,當真不堪一視。
四目相對,白芷幾乎要被他陰鷙的眼神吞冇,麵前的人一言未發,已讓她倍感壓迫,在這般注視下,即便她很想開口求救,也很難發出聲。
“夜深了瞧不真切,竟是容嬪娘娘,臣給娘娘請安。
這個時辰娘娘應在驗身房,是否要臣送娘娘回去。
”
沈煜聲色清寒,如千丈山尖兒的積雪,說是請安,他仍站得筆直,雙手環抱於胸前,未有扶她起來的打算。
追捕聲再度圍上來,已有聚攏之勢。
她仿若被圍困峭壁之上,唯有縱身跳下,或能絕處逢生。
白芷無暇猶豫,膝蓋抵在堅硬的地麵上,哪怕是仇人也啞著聲求他:“廠公,我知您無所不能!求您救救我吧!”
沈煜仍是雙手抱臂,嘲諷一笑:“您可是聖上欽點入宮的,誰敢難為娘娘呢?”
“廠公何必打趣我一個可憐人,您執掌內廷,怎會不知沖喜是要我的命,可我不甘心為了旁人去死!廠公,我不想死……”
她心頭滴血,隻換得這人輕輕飄出個“哦”字,沈煜居高臨下掃了她一眼,道:“宮裡的命從來不值錢,那麼多人苟延殘喘,臣憑什麼偏救您呢?”
是啊,憑什麼。
她亦捫心自問。
她無家世無聖眷,如今經此大劫,總算明白她真正可憑靠的唯有自己。
本來最厭惡姑丈把她當籌碼,眼下卻不得不與他做下一樣的事。
日子遠著呐,她總得先保全性命。
於是她深深拜倒,叩首,再叩首,壓著仇恨低頭求道:“廠公,白芷從此任憑您差遣!隻求您救救我!求您可憐我!”